10.30.2009

古寧頭



60年後,馬英九仍要打一場「政治古寧頭」



馬英九前兩天高調主持「古寧頭戰役和平紀念廣場」揭幕儀式,並發表「古寧頭大捷六十周年感言」,呼籲「讓殺戮走入歷史,使和平成為永恒」,替本已充滿歷史感的2009 年添上了一筆福爾摩莎式的文藝腔。

古寧頭戰役發生在60 年前的金門島上,恐怕沒有太多人知道,金門目前仍屬「福建省」所管,但這個福建省是中華民國的福建省而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福建省,前者面積為180 平方公里,有效管轄範圍只包括馬祖列島、金門群島、烏坵嶼等地,人口大約10 萬,竟仍認認真真地設有省主席,擔其任者叫做薛承泰,曾是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後者面積為12.5 萬公里,人口大約3600 萬,由省長和省委書記雙軌領導,而詼諧的是,在行政區域的規劃名號上,中國大陸的福建省仍然包含了馬祖和金門,以示「不容分裂祖國」。中國是很有趣的國家,既有「一國兩制」,也有「一省兩府」,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的陰陽混沌哲學,遠非什麼都要黑白分明的洋人所能理解。

其實台灣之長期存在亦或多或少得益于陰陽混沌哲學。

話說上世紀50 年代末,中蘇關係出現裂痕,赫魯曉夫秘密訪京,毛澤東竟然穿著游泳褲在中南海泳池見他,令赫禿子深感受辱,若干年後撰寫回憶錄仍然對此忿忿不平。但毛澤東當時亦曾對身邊的人咬牙切齒地說:「蘇聯就是想控制中國,想綑住我們的手腳,真是癡人說夢。要和我們建立聯合艦隊及長波電台,這簡直是妄想。赫魯曉夫為了同美國拉關係,把我們當成他的籌碼,讓我們答應不用武力進攻台灣。赫魯曉夫自不量力。你不是要同美國拉關係嗎?好,我們放炮慶祝。這些炮彈留久了,就沒有用處了,不放炮慶祝一下,做什麼用?美國最好插手進來,在中國什麼地方放一顆原子彈,炸死個一兩千萬人,看你赫魯曉夫怎麼說。但我們有些同志就是糊塗,不明白這個道理,還準備渡過海峽打台灣。我是不讚成打過去,放在那裡,是一個壓力,內部就會團結。這個壓力一沒有了,內部會鬧起來。」台灣之和平與戰爭畢竟只是精于謀略的毛澤東手里的一隻棋子,他要跟蘇聯鬥,也要跟美國鬥,乃于1958 年8 月23 日起突然發動一出「炮打金門」鬧劇,日夜隔岸發炮重擊金門島嶼,對台灣本土老百姓構成了嚴重的心理威脅,當時被毛澤東委派主責其事者乃44 歲的葉飛上將,他在垂老撰寫的回憶錄里承認了這是一場「政治戰」而不是軍事戰,而葉飛將軍亦正是1949 年古寧頭敗仗的總指揮。

古寧頭之戰,台灣稱為「古寧頭大捷」,中國大陸則稱為「金門戰役」,勝者亢奮突出,敗者刻意淡化,價值判斷已在命名之內。60 年前那一仗,對台灣來說確是一支強心針,讓剛挾著尾巴渡海逃難的蔣氏政權有了喘息的信心和勇氣,但若細察戰情,3 天3 夜的激烈戰爭,國民黨軍隊之所謂「大捷」也者,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建立在解放軍的戰略失誤之上,前者雖然堅毅英勇,然而假如葉飛不是過於輕敵誤判,戰果實難逆料。《葉飛回憶錄》曾有這樣的自我批判:「我當時將主要精力用于接管廈門工作,而把解放金門的任務交給二十八軍執行。我也輕視了金門,認為金門沒有什麼工事,金門守敵名義上是一個兵團,即李良榮兵團,實際只有兩萬多人,而且都是殘兵敗將,所以我認為攻取金門問題不大。」具體言之,葉飛選錯了部隊、錯估了敵情、誤判了形勢。廿八軍是山東部隊,欠缺海島登陸經驗,其所用的船隻不僅在數量上不足,在戰鬥力上亦落後,絕大部分是木質船,船工亦是臨時征集,來自泉州和福州,不熟航道和潮汐,所以好不容易攻上了金門灘頭,遇上退潮,彈藥不繼,後援難至,便變成國民黨炮火下的海鮮自助餐了。

至於國民黨陣營,主責防守的是蔣介石的「家臣」湯恩伯,此公雖在台兒莊戰役上有過出色表現,但大體來說算不上是好將領,蔣介石派他守上海,他失了上海;蔣介石派他守廈門,他掉了廈門,履戰履敗,故連蔣介石在派他守金門時亦忍不住在電令里強調「金門不能再失,必須就地督戰,負責盡職,不得請辭易將」,一個「再」字,擔心盡在其中矣。因此在古寧頭戰役里,若不是有胡璉、高魁元以至日本顧問根本博等人輔助指點,即使解放軍輕敵誤判,湯恩伯能否最終取勝,實屬可疑。

對湯恩伯,蔣介石的長期對頭李宗仁是萬般瞧不起的,他在口述歷史里感嘆過「湯恩伯當一師長已嫌過分,蔣介石竟還把這種人引為心腹」,流露了強烈不屑。除了軍事無能,湯恩伯亦是腐敗的代表,中文大學前陣子出版了吳國楨的回憶錄《夜來臨》,頁268 便記載了這樣的一段回憶:

「在上海最後幾個月中,負責京滬地區防禦的指揮官(作者按:即湯恩伯)是蔣介石最信任的一位中將。他來找我這個市長要求集資以改善其部隊的伙食。我欣然同意,但堅持必須由我們對軍隊進行點名,以便捐資的確認沒有『紙上兵』。由於涉及的人數太多,我們組織了一批人馬,分成許多小組進行巡迴點名,當結果送來時,我們感到歡欣鼓舞,因為點到的人數同指揮官提供的數字完全相符。但幾天以後,我恰巧到一個廟去,那裡的方丈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話讓我驚呆了。原來寺廟附近駐有一個團,就在該團被點名的前一天,除了老年和殘疾的以外,廟里的三百名和尚都被徵到團部,要求他們穿上士兵服。當我們的點名小組到達時,他們也在隊列中。那天過後,他們就被放了回去,軍方嚴厲警告說,如果他們將實情泄露出去,就立即將他們逮捕,作為逃兵當場槍決!」

60 年後,俱往矣,葉飛、湯恩伯、毛澤東、蔣介石、李宗仁、吳國楨,大將小將,英雄梟雄,統統走進歷史,而我只是于閱報之餘,忍不住寫他幾筆,以記歷史之可笑與可悲。如今最重要的終究是處理好眼前萬狀,馬英九在含淚拜祭古寧頭之後,想必明白自己其實亦在面對一場「政治古寧頭」之嚴峻挑戰,內是必須透過改選中常委以維護國民黨的清廉公正,外是努力跟中國大陸攜手推動海峽兩岸的和平共榮,唯有達成這些任務,才算真正對得起喪命于金門島上以至國共內戰里的烈男義女;唯有中國富強安樂,那躺于黃土之下的孤憤亡靈始可閉目。

人地相宜



人地相宜——淺析香港的「土地意義重整運動」


假如時事新聞是一齣可被隨意控制的DVD 長篇劇集,且讓我們按一下手上的遙控器,把片段倒流設定於9 月18 日的那個時間點,場景是中文大學:唐英年於演講後回應提問,當有人問及關於菜園村的收地爭議,他擠起例牌笑容,結結巴巴地覆述「興建高鐵是為香港整體利益着想,所有人都應該協調配合」之類例牌答案,但在過程裏,把「菜園村」錯說成「草園村」。

坐在他身邊的蔡子強是一位耿直君子,坦率地糾正他的語誤,然而語音未落,唐英年司長再度誤「菜」為「草」,令蔡先生一時之間不知道應否再度糾正,表情略有尷尬。

從細處看,這場景可以只是演講裏的一段小到沒法再小的詼諧插曲,枝節末流,笑過即算,若往大處看,見微知著,我們難免暗暗懊惱,怎麼一位司長連一個近來這麼重要這麼關鍵的地名亦沒法記住,在他心裏,到底有沒有這條村的位置、有沒有村內居民的重量?是否在高官的眼裏,任何村落甚至任何空間都只是其「N 大建設」藍圖上的一個小圓點,只要喜歡,只要高興,大筆一揮,畫幾條直線橫間,即可憑藉「發展」之名把圓點左遷右拆?在高官的眼裏心裏,到底有沒有「人」這個字?

或許正因根本沒把「人」放在眼裏,高鐵方案打從開始即沒認真對村民進行聆聽、游說、溝通,即如菜園村關注組在回應聲明所指,「菜園村逼遷問題源自行政當局對新界鄉村非原居民社群的漠視,把他們當成可以隨便驅趕拆遷的二等公民。廣深港高速鐵路在刊憲前,政府只跟被原居民壟斷的鄉事委員會磋商,將車廠選定在石崗菜園村興建,被逼遷的菜園村非原居民卻一直蒙在鼓裏,連最起碼的資訊也缺乏(現方案只有非原居民被逼遷)。這種不平等待遇,是日後菜園村民激烈抗爭的重要原因。」是次菜園村抗爭的總口號是「不遷不拆」,背後展現的恰恰是行政官僚所一直沒法了解或即使了解亦不願認同的生活價值,那就是:人與土地的依附共存。人,生活在土地上面,每天24 小時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跟土地進行對話,土地絕對不止是只供買賣流轉的「空間」(space) ,而更是被灌注了個人意義的「地方」(place),唯有認同這點道理,行政官僚在開展任何所謂規劃以前才會把人及其跟土地之間的對話內涵盤算在內,反之則只把所有規劃流程化約為「有待解決的技術問題」,只重「價格」,不問「價值」,終令「價格」與「價值」赤裸裸地對抗相爭,煮鶴焚琴,兩害雙輸。

這當然不是什麼抽象的哲學思考而具體的實踐結果。

英國社會學家紀登斯(Anthony Giddens)在近著《氣候變遷的政治》裏論及蔓延全球的新社會運動,清楚指出「人地相宜」的價值觀是過去20 年的復興產物,其有兩大實踐源頭,一是風起雲湧的綠色保育潮流,另一是殊途同歸的身分認同政治,兩者互相衝激碰撞,驅迫現代人重新思考生活與土地之間的共存意義。土地,是腳下踏足之所,是實實在在的起動原點,亦是生活意義的承載和創造場域,任何對土地的冒犯便是對人的冒犯,同理,抽離了人而談土地,意義亦不存在。

香港的新社會運動並未自外於全球洪流。遠的不說,過去數年,在香港出現的一連串社會抗爭皆跟「人地相宜」有着深刻而直接關連,從保護維港到守衛利東街,從哭喊天星到憤怒皇后,從呼喚一間舊戲院到哀悼一座舊街市到想像一片西九龍,愈是跟土地相關的荒誕官僚作業愈容易激發吶喊情緒,也愈得到年輕世代的動員支持。且看數天前的「千人怒撐菜園村」,現場有七八成是20 來歲的年輕人,儘管他們可能一輩子從未耕過半分鐘田甚至根本不分辨果菜品種,但他們已經懂得並且珍惜土地的生活意義,不再天真地把「價格」直接等同於「價值」。(我常直覺懷疑年輕人的「土地意識」或跟愈趨頻密的街頭遊行頗有相關,甚至亦受愈來愈多的「行人專用區」滲透影響。唯有慣於把腳踏在馬路之上,才會感受到土地的實在意義。Take back the street,土地不止可供匆忙路過,亦可供緩慢地蹓躂使用,可用來遊戲、抗爭、生活,建構自我意識。這是另一個有趣的分析題目,有機會細論。)「人地相宜」的實踐行動除了反映於菜園村抗爭,其實亦隱約現身於其他議題之上。如果菜園村事件象徵着「村民與土地」的價值辯論,中產階級對於高昂樓價的焦慮吶喊便是「住民與居所」的自主爭奪,至於號稱建構什麼什麼「N 小時生活圈」的高鐵計劃則將牽動「香港與大陸」的關係重組;這三項近來最受關注而且緊緊相扣的社會議題無不涉及香港特區作為「一個地方」的多元意義詮釋。是的,近數年來的一波新社會運動或可稱為「土地意義重整運動」,它遍地開花,卻又源於這樣的核心思考:土地不僅僅是商品,它不僅僅有價格,更有意義。

至今為止,這樣的思考方式仍然沒法被政治黨派或行政官僚所妥善應對、吸納。後者一直在「價格漩渦」裏深陷打轉,故難在「人地相宜」的意義立場上跟新世代展開對話;前者則仍被困限於「有普選,or 冇普選?」的舊政治生死對決力場之內,面對新世代,竟是如此蒼白無力,因此也公平地愈來愈難得到新世代的效忠支持。

就社會運動的性質而言,香港是「成熟」的社會,而且奇怪地,愈是年輕,思維愈是「成熟」、愈能貼近全球趨勢。反而常以「我也曾年輕激進過」為榮的政治人物和行政官僚似皆鈍化,眼中除了dollar sign, 沒有其他——他們還連「菜」和「草」都分不清呢。

6.07.2009

下一站, 廣州






繼續賣紙, 在廣州.
網友拍的, 偷來貼了, 不好意思.
豆瓣好像有視頻和圖片報道.

給一位姓鄧的女子









馬某可以不理
陳丹青應該理一理,
賈樟柯, 則是暴走的對象了.
在北京國家圖書館的貴賓室拍的.
另一張, 是梁生和賈導.
對了, 還有愛吃的王安憶, 風趣的陳子善,
以及, 永遠莊重的止庵. 都在上海.
在復旦大學演講後, 到夏朵咖啡室續聊,
梁生也來加入.
有一張簽名的名信片,
是一位大學生於日天向老師請假來聽座談,
老師要求他取得所有人的簽名以作在場証據,
很幽默的老師.

照片這麼多. 我對你其實是好的.

賣紙二人團








到北京和上海一趟,
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做了對談.
出版社弄了新書試讀本,
我很喜歡,
因為試讀本必然是限量版,
我竟然有了自己的限量版書籍, 真好.

高先生追思會




出席了. 拍照了.
一張是高英軒和高士軒致詞.
一張是場刊.
一張是晚上與張大春, 李黎, 初安民等到'面對麵館'吃飯,
張大春即席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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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的最後一場硬仗


去年的農曆大年初一, 大約下午三點多, 我照例從香港打電話到台北向高先生和高太太拜年; 「高大哥, 新年好! 祝你身體健康, 萬事如意!」, 我照例說。
電話那頭, 高信疆先生頻說謝謝, 笑得很開心, 但敏感的我依然察覺到笑聲已經不如去年開朗。
還好吧? 我問。在北京一切順利嗎?
高先生近年主要居住在北京, 到了年節日子, 當然回家, 但此前兩個月我們在北京見過面, 那時候高先生說過身體有點不太舒服, 已經減少喝酒了, 可是,仍然抽煙。 他有太多朋友了, 來自兩岸三地四面八方, 幾乎從早到晚都有人前來找他吃飯聊天, 向來好客的他不愁寂寞, 但亦為此付出精力和時間, 有好幾次, 他對我感嘆有點吃不消, 故每隔一陣子便把手機關掉數天, 算是「閉關靜養」。
這幾個禮拜在北京沒有胃口, 吃不下飯, 勉強吃下去便想吐, 瘦了許多。 高先生在電話裡說。 過完年, 一定要去檢查了。
高先生的癌病就是這次檢查發現的。 過年後兩個月, 我打電話到台北跟他聊天, 他把病發始末像說故事般對我說得仔細清楚, 還邊說邊笑, 很能從說故事中尋得樂趣。 他顯然是個愛說故事也愛聽故事的人, 喜的悲的, 別人的自己的, 都愛。
如果我沒記錯, 高先生是這樣說這個故事的: 過年時他與李敖吃飯, 李先生見他劇瘦卻仍未到醫院檢查, 調侃他道「你的文化意識是21世紀的, 但你的健康意識仍然停留在18世紀, 太可笑了」; 說畢, 掏出手機打電話到和信醫院找相熟的醫生朋友, 立即安排高先生前往檢查, 並且代付十萬元體檢費用, 作為送給他的「過年禮物」。
檢查結果: 末期大腸癌, 癌細胞並已擴散到肝。
往下便是化療程序了。
大約每隔三四個禮拜我會打電話到台北找高先生, 聽他邊笑邊說「治療故事」。 真的是邊笑邊說, 電話裡的聲音, 沒有太多的傷感, 反而像在寫他昔日鼓吹的「報道文學」般用盡各式細緻詞彙來描述過程細節。 例如他說, 化療就像戰爭, 先是空襲, 派飛機從高空投下炸彈, 把癌細胞轟個頭昏腦漲; 然後是搶灘登陸, 派遣戰車和軍隊攻上灘頭, 建立陣地, 跟癌細胞面對面作戰; 再來是巷戰, 士兵在大樓和小巷之間不斷巡邏搜索, 務求把敵人殺光, 不放過半個。 記得廿多年前讀過一篇談論高信疆傳媒生涯的雜誌文章, 標題大概是「失掉了戰場的將軍」, 當時我替高先生的事業波折頗有感慨, 然而廿多年後的此時此刻我卻感覺, 跟此前相此, 抗癌之役才是高信疆這位大將軍所須面對的最嚴峻戰爭, 這是一場大硬仗, 他必須冷靜應戰, 也沒法不冷靜應戰。
高先生是夠冷靜的, 而且樂觀, 他甚至自豪於能夠經常把醫護人員逗笑。 他說做化療的日子, 有時候要躺在床上把四肢往外張開, 這是「基督教文明」的具體展現, 有如上了十字架; 有時候則須把手腳緊緊併攏, 方便移動病床, 這是「埃及文明」的身體語言, 他變成木乃伊了。 高先生用如同小孩子被老師稱讚的語氣得意地說, 醫護人員極欣賞他的幽默感。
高先生就是這麼一位懂得悠然自處的人。 他當然有發火的時候, 也有抑悶的時刻, 但不管順境逆境, 他都為自己在心底豎起一把理想標尺, 努力朝此邁去, 然後, 替自己打分數。 曾有一次跟他談及「性格決定命運」之類話題, 高先生說, 不, 家輝, 對普通人來說「性格決定命運」可能是對的, 但對我們這類人, 應該是「理想決定命運」, 我們相信的, 我們信仰的, 我們就去做, 義無反顧。
用長居北京的八年為例吧, 到過高先生家裡的人都知道, 屋內堆滿書籍和電影光碟, 他替中國大陸和台北的一些企業做顧問工作, 但絕非吃老本, 而是不斷汲取新知識和新理念, 把別人交付到他手上的案子做到最好。 而在此八年, 高先生也培養了一項新習慣: 陪太太朗讀聖經。 高太太柯元馨乃虔誠教徒, 高信疆雖仍未全心投入信仰, 但在太太的勸告和要求下, 依然每天三次---早午晚---透過北京和台北之間的長途電話陪她讀經。 曾有一夜在北京我和高先生喝酒到十點半, 他瞄一眼手錶, 道, 要回家了, 元馨在等我的電話。 我隨同高先生回家, 坐在書桌前, 親眼看他拿著電話筒一句句頌讀經文並夾雜呼喊「阿門!」和「感謝主!」, 聲調如此溫柔和善。
待他掛上電話, 我問高先生, 你是不信神的, 這樣讀經會否令你覺得很不自在?
沒辦法, 你愛一個人, 便也要愛她選擇的事情。 高先生合上聖經, 點燃香煙, 在煙霧裡緩緩地、認真地說。 而且讀經久了, 我也找到了一些趣味, 經文裡有許多歷史和神話, 給我許多啟發。
高先生總是「元馨」前「元馨」後的, 病前如此, 病時更是。 高先生的第一階段化療頗為順利, 癌細胞有日顯的消退跡象, 各種健康指數亦漸好轉, 故他對治療充滿信心; 有一回他還笑道, 有一位同齡的朋友去探望他, 拍了照, 僅看照片, 還以為對方才是病人。 然而進入了第二階段化療, 不知何故, 形勢逆轉, 癌細胞急速「反攻」, 令他全身, 尤其右肩部分, 疼痛無比, 唯有依靠注射嗎啡鎮住; 大將軍有了逐漸敗退之頽勢。
去年十二月我到台北看望高先生, 他躺在和信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 頭髮掉光了, 但笑容仍是開朗的, 細述治療的轉折過程, 仍像說著傳奇的「報道文學」, 直至說到肉體之痛, 高先生忽然眼睛泛紅道, 每當痛到受不了, 我便回憶跟元馨的約會過程, 去哪裡看第一場電影, 第一次在哪間餐廳吃飯, 第一次牽手, 第一次接吻….想到這些, 身體便舒服得多。
高太太坐在病床旁邊, 聽著, 笑著, 偶爾說一句, 感謝主。
今年五月一日是高信疆和柯元馨首度約會的「四十三周年紀念」, 高太太記得, 高先生也沒有忘記, 因此在那天高太太特地買了一個蛋糕到和信醫院606號病房以示慶祝, 儘管高先生已經處於半昏半醒之間, 沒法進食了, 但於醒來之際見到蛋糕, 仍然精神一振, 輕聲說了一句「好漂亮」。
四十三年前的五月一日, 高信疆約柯元馨同遊新店碧潭, 事前明明說好還有其他朋友, 但高先生暗中囑咐朋友們提早一天出發, 好讓他有機會跟柯元馨獨處。 柯元馨問他, 咦, 其他人呢? 高信疆回答, 他們昨天已經來過了, 今天就只有你和我。 為了應付這場約會, 高先生典當了一條衭子, 換來十五元, 他把錢都花在跟柯元馨吃飯、吃西瓜、買雨傘上面了, 而後來, 有了一個家庭。 今年二月中旬, 高信疆受浸成為教徒, 站在病床邊, 高太太談起此事, 一直眯起眼睛, 笑。
我是五月二日早上從香港飛往台北探望高先生, 他仍然處於半昏半醒狀態, 昏睡時, 眼睛半閉, 對外界似乎已無知覺, 但當偶爾轉醒, 半張著眼睛, 嘴唇抖動, 彷彿想說些什麼。 教會的弟兄姐妹來看他, 高先生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的二兒子高英軒解釋, 父親一定是疚歉於沒能以最得體的儀容招呼訪客; 高先生還勉力抬起左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皮, 他忘記了髮已掉光, 那只是慣性的梳髮動件, 他向來要求自己以最佳姿勢面對別人。
張大春也來了, 他踏進病房時, 高先生睡了, 不久, 突然轉醒, 肯定是看見了我們, 眼神忽然變得激動, 同時把雙手伸前, 我和大春趕緊握住他的手掌, 他亦用力握了一下, 是的, 確是用力, 而那已是他所能使出的最大和最後的力氣了。
下午四點多, 我向昏睡中的高先生道別, 沒料到他竟有反應, 睜大眼睛, 輕動嘴唇, 說了一聲「你來了?」。 我和高先生對看了五分鐘, 他很明顯是很想說話, 嘴唇一直動, 但發不出聲音, 良久才說出一句「謝謝」。
我用力握著他的手, 回道, 高公, 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啊。
五月五日, 我早已回了香港, 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 手機響起, 我沒接到, 稍後查聽錄音留言, 是高太太的聲音: 「信疆已經在九點廿四分安息了。」
高先生的「元馨」代他向人間宣佈了戰事終結; 大將軍從此離開戰場, 該打的仗, 已經打完。

王家衛的眼鏡




終於近距離拍到了!
也有兩條中佬的抽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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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張叔平的神秘笑容
--- 十五年的<東邪西毒>是其實一個開竅過程


大約三個月前我有一趟非常美好的觀影經驗, 在香港特區, 在九龍某處, 有人租了一間戲院, 就八九個人, 林青霞、劉嘉玲、張叔平、狄龍、龍應台….坐在黑暗裡, 抬頭靜看<東邪西毒終極版>之劍雨刀風。
目迷, 耽美, 我在黑暗裡偷偷望了他們幾眼, 每個人的眼睛都閃動著讚嘆的明亮, 卻又隱隱帶著迷失, 似在光影叢林裡找不到回家的路。
散場後我頗好奇他們眼中的「迷失」是否因為 --- 如同十五年前初看之時 --- 「看不懂」電影內容, 但林青霞的一句話讓我放下擔憂, 離開戲院, 一起吃飯, 她把夾著餃子的筷子停在半空, 忽然, 開心地說, 「這次我看懂了, 以前不懂的, 現在都懂了」。
看懂就好; 那麼今天的「迷失」便應只是為了光影之美。 純粹為了美。
然而這又帶出了新問題: 為什麼當年讓人不易看懂的, 今天卻又忽可一目瞭然?
我沒把這疑問說出口, 倒發現綽號「阿叔」的張叔平望著林青霞, 展露了一個神秘的笑容, 似乎想回應些什麼, 卻又為了某些原因故意不說。
於是我決定找出<東邪西毒>的舊版本 DVD 仔細重溫 (插句題外話: 相對於今天的「終極版」, 十五年前的那個版本應該怎樣稱呼? 舊版? 「初現版」? 「遷就版」? 「妥協版」? ), 為自己找尋解答線索, 看看能否猜中張叔平的笑容意義。
兩個版本的<東邪西毒>其實改動得比想像中少。 增加了一些空鏡, 刪減了一些武打, 林青霞的廣東話配音回復了普通話原聲, 幾乎就是這樣了。 哦, 還有還有, 全片全新配上了馬友友的原創音樂, 那應是最最關鍵的改動了, 蒼涼的氣氛, 落寞的意景, 皆被有如畫筆的音符勾勒出每個精緻的細部, 心隨音走, 觀眾的心情被音符牽著帶著而高低起跌, 幾乎讓人有了錯覺, 以為片中所有影像都是為了音樂而演出而說話而七情上面而喜怒樂怨, 這是音樂的力量, 配樂至此已經不是「配」樂而是「主」樂了。
當然還有經由最新數碼科技修訂的畫面色彩。 鮮艷的更鮮艷, 沉鬱的更沉鬱, 每格影像皆回復了它在導演心中的本來面目, 山是山唉水是水, 故才有令人眼睛迷路的茫然震撼。
但難道就只是這些或增添或減少的情節和音樂和畫面令人忽然把電影「看懂了」? 應該不是吧, 我猜。 不會的, 這都非常重要, 但也應該不僅於此。
別忘了在舊版本到終極版之間有著十五年的遙遠時間啊。 十五年了。 這些年來, 王家衛陸續拍了不少新作品, 觀眾看完一部又一部, 除非是故意關掉頭腦或心靈, 否則總不能不有以領悟有以學習有以長進, 初時或許全部「看不懂」, 其後的, 看懂一些了, 又多看懂一些了, 再多看懂一些了, 一些連一些再連一些, 層層相加, 到了最後自會熬煉出一套「看懂王家衛」的索隱方法。
是的, 這些年來, 電影導演在光影創作上有了顯明的微調變化, 可電影觀眾也不會是原地踏步, 甚至除了王家衛, 他們亦能從其他導演的其他作品裡慢慢摸索和累積出一點看戲的本領。 關鍵字: 開竅。 這就是了, 從十五年前的<東邪西毒>到十五年後的<東邪西毒>, 從彼時到此時, 電影觀眾 --- 包括林青霞以及如我一般的善男子善女子普羅眾生 --- 其實經歷了一段時間不短的開竅過程。
馮小剛最近在香港某公開場合上嘲諷香港觀眾水平不高。 高低基礎先不論, 「開竅」卻是有的, 電影領域除了講究「創作藝術」, 亦不能欠缺「觀賞藝術」,套句大陸慣用語, 凡事總有一個過程。 十五年, 就是這個過程的局部展現。
張叔平當天的神秘笑容, 背後隱藏的是不是就是這個答案?

5.06.2009

高信疆先生安息




高信疆先生,
2009年5月5日
晚上 9:24 分
在台北和信醫院
大去, 往生,
享年六十五歲.

5.04.2009

高信疆先生的言談風采

短短數十秒,
拍於五年前,
拍於他的書房辦公室.

5.03.2009

新書






將在內地出版兩本書,
試了一些封面.
仍在選擇中.

kf

高先生




住院了,
飛往台北探望.
也找大春去了.
他睡去, 又醒來, 再睡去.
醒來一下, 忽然伸出兩手, 拉住我和大春,
用力地握了一下. 應是道別了.
坐了一個下午, 跟高太太讀了經.
告別時, 高先生忽然瞪起眼睛看我,
呢喃了一句'你來了'?'
嘴唇抖動, 想再講話, 但說不出來,
好久後, 忽然再說一聲'謝謝'.
我握住他的手說,
高公, 是我謝謝你才對啊.

4.15.2009

北京新書




內地版出來了, 借用梁文道的大名推

廣一下.

4.13.2009

亂咁貼之大阪神戶有馬